在《幸福綠皮書》我們可以看兩位主角在階級與種族上的錯置貫穿整部情,唐博士不論在學識、談吐、品味都更接近上層階級,且住在都市中心區,可以說他比東尼更「白」。而東尼,一位義大利裔的白人,收入微薄,在一間酒吧當保鏢,靠著小費為生,他談吐舉止粗俗、一言不合就打架。他並不符合一個白人該有的樣子,在那個年代美國上流人士對種族與階級都有一套嚴格的檢視標準,東尼雖為白皮膚,但卻為義大利籍,只能做著低等的勞力工作,對真正的美國人而言他不夠「白」也得使他無法擠進主流白人圈子。
一路上可以看到他們微妙的互動關係,東尼發現唐博士對自己的黑人文化非常不了解,他不吃炸雞、不聽黑人音樂,幾次想安靜在後座看書,卻被東尼打擾,電影刻意展現唐並不具備在那年代一般白人所認知黑人該有的「黑人性」。唐一開始的表現讓我想到法農在〈黑皮膚,白面具〉裡對這種具備白人性的黑人的辯證,首先唐的種種舉止表現,是否來自於「他者問題」,這也是法農書中一個關鍵概念:為他者而存在,為他者之認可而教育自己,改變自己, 漂白,教化,改變膚色,改變眼睛的顏色,改變頭髮的顏色,改變氣質, 改變素質,改變語言,改變口音,改變姿勢,改變品味,改變個性。如黑格爾所說的being for the other;殖民母國與被殖民者的關係:被殖民者面對開化者的國家所產生的自卑情結以及「為他者而存在」的心裡,在他者的注視下(under the look of the other, regard d’autrui),獲得他者認可而得以存在。
一開始我是這麼認為唐的種種「白人性」的表現是一種武裝,或者是一種刻意的內化白人行為,使自己的黑人卑下感得到遮掩,因為美國種族歧視預設有一種所謂「真正的黑人特性」(authentic blackness),此特性植基於「太過性欲高張、自然化的、導向生殖的異性戀」的性,進而將黑人定義為「像動物一樣地繁衍」的人種。透過定義黑人特性(blackness)為較低下、接近動物,也反過來建構出較「優越」、較「文明」的「白人特性」(whiteness)。但看到電影中後段發現以法農的論點來分析遠不足以解釋唐與東尼各自面臨的階級與種族的狀況。電影刻意要拆解何謂黑人性、本真性的刻板印象,與之相對照橋段的可以從電影東尼對唐說的一段話來理解:「你們黑人不是都喜歡聽這些音樂嗎?吃玉米或炸雞什麼的?」唐表示他從未吃過炸雞,東尼一臉不可置性,並從桶子中拿了塊雞翅丟給後座的唐,唐無奈接受這塊雞翅並小心翼翼不讓雞翅沾到手指外的地方食用,相比之下東尼邊開車邊大辣辣的吃著炸雞翅,將骨頭丟出窗外,電影巧妙運用這種不平衡的場面,創造許多尷尬的笑料。
隨著到南部的一場場演出,一連串的狀況接連發生,東尼敬佩唐在演出時精湛的鋼琴演奏,但結束後唐不得不依照green book的指示,住在黑人特定旅館,即使有著專業的演奏,顯然不足以為唐打破歧視。電影好幾段種族衝突的劇情都令人印象深刻。例如在演出前東尼在表演廳要檢查唐要求的鋼琴品牌是不是唐指定的,而是一架雜牌鋼琴裡面被塞買垃圾,當東尼要求工作人員在演出前更換鋼琴時,換來白人工作人員一句:「給那些黑鬼什麼東西他們都可以表演」,東尼的直覺反應是揍了那個工作人員一頓,而後被唐制止。或中後段唐受邀到一個高級宴會廳演奏,卻無法進入餐廳吃飯,甚至被要求上黑人專用廁所。顯然在那年代白人一方面開始吸收不從種族文化形式,但其實只流於表面,本質上還是將其視為一種他者或異國情調的奇異品,這本質上更像將黑人視為一個雜耍的猴子。在電影中唐也說到他想演奏的其實是複雜的古典樂曲目,但公司想將它包裝成一個流行樂手。Stuart Hall在文章<他者的景觀>裡提到,我們的文化需要藉由二元分立的差異把可以接受的、正常的與不能接受的、不正常的事物隔絕開來,並加以排除後者,也就是「定型化」。這也是這部電影重要的命題,定型化的幽靈從他往南方前進就一直圍繞在唐的身邊,有一幕他們的汽車壞掉停在路邊的農田,唐望向農田裡工作的黑人,衣衫襤褸,與西裝筆挺的唐呈現明顯的對比,兩者互相注視,彷彿是兩個平行世界。
「 如果我不夠黑,但我也不夠白,而我又不夠像男人,那麼你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這是唐的自我反問,也點出了唐在種族隔離政策實施的年代他的尷尬位置,我認為同樣的話也適用於東尼,東尼也不夠白,粗俗的他只知道拳頭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這也與東尼身處的中下勞工階級有關,訴諸暴力是他維持尊嚴的最後手段,以維持他的陽剛氣質。大部分社會,男性的性別身分是建基於其事業成就和經濟能力,而東尼都不符合這些條件。R.Connell就以邊緣的陽剛特質(marginal masculinity)的概念,以瞭解勞工階級男性的身分危機。所謂「邊緣的陽剛特質」,指涉及陽剛特質和階級、種族相互鑲嵌所模塑出來的不同男性特質。例如:主流社會中,勞工階級文化屈從於中產階級文化的結果,勞工階級男性之印象卻往往是粗魯、暴力等,而理性、自律等正面的男性特質則被歸納為中產階級男性。勞工階級或下層階級的男人通常在勞動市場中相當邊緣,他們難以藉由特定工作來形塑陽剛氣質,所以暴力成為他們主要展現陽剛氣質的模式,因此不難了解東尼處理事情的方法都是首先透過拳頭了。
唐與東尼所面臨的問題我認為可以用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來解釋,如果我們只單純討論唐與東尼面臨的種族歧視、階級歧視,好像不足以來解釋他們的特殊狀況。唐雖然在階級身份上高於東尼,這讓他具備階級優勢,但在種族上卻備受歧視之苦,而他的同志身份也是他被壓迫的另一個原因。而東尼的白人面孔讓他在種族上優於唐,讓他在種族上有某些好處,但他所屬的階級中下位置,也讓他面臨很多生活挑戰。
在多重社會力同時運作下,一個人不只具有性別身分,同時有族群身分、階級身分,或性傾向身分等,因此我選擇用交織性來分析,強調種族必須與性別、階級等其他不同軸線的壓迫同時被討論。以東尼來說,一個白人的男性的性別身分可能處於被壓迫的階級劣勢,卻也同時具備種族優勢,一個人可以同時是壓迫者以及被壓迫者,多重身分同時交織運作,這也才能解釋唐跟東尼所面臨的複雜情況,每個人都具備多重的群體身分認同,而不同群體身分的 交疊也交錯出差異的壓迫與特權面貌。交織性這個概念提醒我們進行分析,隨著不同脈絡之演進與回應社會複雜多變的現實情形,需要更敏銳察覺於所有社會文化各項差異的交錯作用,才能深刻掌握現象的成因與權力關係的運作邏輯。
《幸福綠皮書》整部片的基調溫暖有趣,「紳士 vs 莽夫」的人設,為兩人提供立體又鮮明的特色,不但產生極佳的印象框架,也有助於入戲效果的提升。綠皮書表面是友善的象徵,本質上卻是歧視之意。電影翻作《幸福綠皮書》我認為也點出抵抗、能動性與自我賦權之意,兩人一同對抗外在的不公,相知相惜的友情(幸福)無形中慢慢地建立,且階級種族共生的積極意義也就此確立。
ps.我真的無法接受東尼就是魔戒的亞拉岡 嚇死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