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倖存者,再見倖存者

少女A
9 min readNov 6,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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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記憶以來,我一直屬於高敏感情緒的孩子,從小就有嚴重分離焦慮,小學上課第一天就受不了在課堂一直哭著,直到老師受不了請媽媽來接我回家。長大一點才能察覺到原生家庭,尤其是與母親的關係,母親從小會以激烈的言詞否定我,但同時又會以情緒勒索式的表達對我的期望,懂事後才知道那是對母親自我否定下,希望我去幫她完成只有男性能夠完成的事的一種投射。對於還在成長發育大腦或身體來說,最初跟母親相處密度最高的時期,可以說就是造就你這個人的最特別時期,我的人格障礙源頭可以追朔到對母親又愛又恨的關係。岡田尊司在《母親這種病》一書中也有清楚說明這樣的母親病如何影響女子長大後對人的依附關係。但本文不是什麼自我分析型的自療文,我只是單純想說明我的困難與絕望日常。

從小身上就有人格疾患的因子,但真正爆發出來的是我在剛出社會後經歷性侵與同居親密暴力後,才慢慢變成顯性與無法控制的狀況。邊緣性人格是什麼吶?那就是一個長期長期一個星期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胸口發麻、呼吸困難、貧血、暈眩,總是很累很累很累,累到恐懼的生理感覺如影隨形,累到工作無法好好完成,隨時都覺得自己會死掉,很具體地,就是會死掉的感覺。有時候外表強自鎮定,但大部分的時候就是維持那個鎮定也很累。這些是我還沒接觸藥物與精神醫學的時候,那時候也不太清楚我具體怎麼了,只是感覺我身體不一樣了,頭也常常很痛,情緒起伏很大。當這種在我身體裡面的憂鬱開始「外化」到變成可以被辨認的行為,或者對別人而言就是正常生活的障礙,那麼其實我就是已經在求助、在向身邊的人要求幫助。只是那個時候的我不懂。

人格疾患容被誤診的幽谷

直到2014回高雄認識一個成大零貳社的男生,他的狀況是憂鬱症,跟我解釋精神醫學與討論精神科藥物的論述文章,我才慢慢有意會到他口中所謂的「病識感」。他給的建議是直接去看精神科與諮商,他問我知道林奕含嗎?我說我不知道。可能抱著對他有點愛慕的心情,也不想讓他失望,我去看了林奕含的網誌,一篇一篇仔細地閱讀,也照著他推薦的診所,在高雄看了一間頗有聲望的精神科診所。接下來才是我想說的,是我跟這個精神科醫師短暫交手與互動的一個故事。我已經忘記了那醫生的名字,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我還是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醫生。在他的學科信念的裡面、在所謂主流醫療的嗑嗑絆絆體制裡,他可能已經是一個很努力人文、很花心力關心人的人,在一間大學好像還是一個教授的樣子。他跟我討論情緒、睡眠狀態、家庭關係,我說我不吃藥,可能那時候我對吃藥還有我自己的定見、自己的一個牴觸的心情。他明白地告訴我我如果不吃藥他就沒有太多可以做的事。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一次一次地跟我約回診,有一次在他說服我開了可能是睡覺與安定情緒的藥物給我,而我也接受了,後來慢慢的他開了離憂給我,先是離憂後來家上百憂解,我跟他表示這些藥對我沒太大作用,我還是會常常不開心。他問我會不會想死?我愣,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他改了一個陳述完成這個問題:「或者,會不會有時候思考一些很深奧玄妙的問題,例如不知道為什麼要活著?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這一類的。」我覺得有點好笑,有點挑釁地問他:「這麼問的意思是說,你覺得如果我會思考這些問題的話,就是有病嗎?」他頓點一下,但好像並沒有要迴避我的挑戰,回答我:「對。某程度來說,是。」我很驚訝也很不服氣,悶著不講話。他認真解釋他的立場:「某個程度來說,那就是生物性。人為什麼要活著,是一個不用想、不需要被思考的事情。人就是會活著,這個就是生物性。如果人會停下來去懷疑他為什麼要活著、或者負面地想說我不要活著,那就是這個生物性損壞了。在我們的觀點來說,那就是病。」話到這裡,我發現自己沒有話可以再回他,氣悶悶地回家理打店話給零貳社男,把這件事情當笑話一則講給他聽,也在電話裡笑罵了男性精神醫生的觀點就是如此暴力武斷。我跟他說可能我根本不是憂鬱症吧,你跟我吃一樣的藥,怎麼我就完全沒效呢?他說可能我經歷過的事,讓我成了一個很頑固的倖存者吧。我問他「倖存者」又是什麼?他推薦了一本書給我《與狼同奔的女人》之後我也就再也沒去那間診所了。

倖存者

在狼女書裡,醜小鴨是一個「倖存者」的故事,就是所有與環境格格不入者、所有因殊異而受惡待者,如何倉皇狼狽地活下來、然後讓活下來的自己好好長大,吸吮周遭並不認同你的環境利用他們丟出來的廢物變成自己的營養長大,大到可以找到自己的同類與群,讓這些過程、讓有能力善待你的人來到你的身邊使妳得以漸漸長出自己的樣子,讓妳漸漸了解、同意、並且最後可以驚喜於自己真正的價值,因為當你能夠看見你的同類其實多麼美麗,你也會從他們身上看見你自己。這是鏡像。在狼女裡,醜小鴨是這樣一個故事。狼女一書影響我很深,「我們總會學會生存之道,因為唯有堅強才能夠跟那些不能助你茁壯的人相處多年。能夠自稱為倖存者,這本身就是一個重大的成就,對許多人而言,道出實情就是力量的來源。」光是能活下來、光能「說出自己的真相」,這就是一個「重大成就」,能夠讓那些惡待變成烙印、變成我活下來我奮力過的證明,那就是生命的證明。但是這個段落還說那並不夠,後面還有一個階段,與茁壯有關:「然而,在完成個體化的過程之中必然會來到一個重要的時間點,在這裡,我們會越過威脅與創傷,前往倖存之後的下一個階段,那是痊癒跟茁壯。」

狼女一書跟零貳社男讓我有想透過知識自癒的想法,讓我有了念研究所的理由。然而我可能誤讀了狼女,或者理想化了倖存者的標籤。那時候得知林奕含死訊的時候對我成為了一個重擊,他的死與我沒直接關係,甚至我沒讀過她的書,但我知道她在做什麼,我知道她的故事。但我不願意看書,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我可能以為寫了書她就能活著吧,但卻自殺了,我真的沒想到。

能動性的暴力

然後碩二那年我認識了柯柯,不久後便再一起,聰明如他很快地就發現我情緒的起伏極大,我與常人的不同。如果繼續交往,但不去「做點什麼」我們的關係很快就會破裂,我意識到這點,主動告訴他我的邊緣型人格障礙,也找了間診所,至此開始我們一起來來回回的看診。這次醫生總算開對藥了,唐醫生也尊重我將自己定義為邊緣行人個障礙,吃藥後我慢慢變得溫順,不溫順的情緒來襲時就吃藥,唐醫生也尊重我將自己定義為邊緣型人格障礙。在我指認出自己是「病患」後,柯也肯認了我「病患」的身份,除了伴侶外,我們多了一重照顧者與被照顧者的關係。他很努力的去挑起照顧者的責任,每每我一有「狀況」時,他會先將自己情緒丟到一邊,先來照顧我這個失能者,交往期間我們一起進入了精神醫學的各種論述中。越了解BPD我就越可能控制它吧?能控制了代表我有能動性(agency)了吧?我寄望著吃藥能進步,我不想讓我喜歡的人一次次失望,與辛苦的承接我每次的BPD伴隨來的情緒暴力。我將自己全然託付給了精神醫學,柯柯仔細的紀錄我每次發病的次數與持續時間,甚至他比我更了解BPD,書上怎麼告訴他的,他會在我發病時跟我說,這就是BPD,我默默吞下了書中可能是我又不是我的文字。過了很久很久,我發現他在了解的是BPD,不是眼前活生生的我,好幾次極力否認我沒發病,卻被淹沒在龐大論述的規訓中。

我的主體性在精神醫學裡面看不到了,這是我的精神科醫生幫不到我的地方,他願意對我施予一種好意的營養,但當他所能做的事情只是餵我藥、給我疾病名稱的時候,他不能給我的是賦予自己歷史與故事的特權,或者告訴我那就是一種特權。這是我現在面對這件事情的觀點,病理醫學的「治療」並不面對生命,甚且可能迴避,使人安靜的藥物有傷生命的本質。但說到底我其實並不真的「反對」藥物,意願的牴觸與碰撞,當它使得生命的傷變得激烈、變得太過衝撞乃至有立即性的危險,我同意藥物是一個權宜,甚至我會鼓勵別人要回到「正常」的社會身份,去當一個有生產力的人,最快的方式就吃藥。但那些拿走情緒與拿走傷害反應的藥物有傷生命,那也是它的本質,要認清這個本質,那是「醫療」與「論述」的暴虐。

回到成為倖存者,我曾緊緊握著我是倖存者的身份,甚至有點以這個身份為傲,有時候人們不敢超越倖存者的身份,因為倖存者好像是一個特殊的身份標記,一種成就。拒絕讓自己跳出這個安全網,但這沒辦法使我茁壯,光是活下來無法讓我們成為倖存者,《狼女》一書說道,能夠將我們只是從一個活人「命名」為一個倖存者的,其實是故事的過程,故事告訴我們自己是誰、故事使我們慢慢認出自己的靈魂所來自的地方。它不是療癒的全部、它不是讓一個受傷的靈魂痊癒的全部要素,但是卻是一個絕對必要的過程,「倖存」是定調自己的歷史、定調傷痛,然後要能「允許」與長回力量,則需要意願。如何跟生命和解、如何原諒「我」是一個已經破碎的我,如何原諒疼痛與恐懼、哭泣與傷害別人的自己、想要而要不到的全部,如何在認出與指名的全部的傷口之後,還可以允許自己成為一個好的人。我還在找方法,邊走邊找,但書寫出自己的故事是我目前能做的。面對一個已經受傷到不能相信活著的人,面對一個徘徊在恨與想被愛游離的人,意願的拔河、承認自己內在的疼痛只有自己能解救,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過程。

在我還在認識BPD的時候,當我與柯攜手走向我的精神科醫生的時候,我是想要被救的。而他已經盡他的力量在幫助我了。但那時的我在自己並不知道的地方也還是知道,他能給的不是我需要的幫助。「成為一個精神病患」如今精神醫學理當道的宣傳裡認為是「病識感」的那種東西,其實在拿走我產生自己故事的、指認自己傷口的歷程。在我決定去台北的時候,直覺性的知道我在高雄某部分已經被綁住了,被柯從書中理解的文字,被默默啃噬的話語權,主體性緊緊地被綁在我常發病的樂仁路五樓,那是我們半夜吃鹹酥雞看電視,一起生活耍廢抱抱的日常。但我也靠著直覺「知道」藥與病的關係,會使我成為一個服從與被動的人,而我不想要成為那個人。那不會讓我「好」,我需要自己去撕掉倖存者的標籤。

生命可以千瘡百孔、像長滿蝨子的華美的袍,但是捨棄它其實並不容易,手上的割痕只是一個喘息的印記,我現在也沒有頭緒未來要怎麼做,但我想如果我已經活下來了,如果已經活下來了,那麼活下去,早就已經不是最難的事情了吧。 承認才是最難的,承認我不想死,想活著。我恨的就是那些惡待與痛苦。不是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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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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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少女A

高雄人來台北寄生,主食是貓與奶茶,知道什麼語言什麼背景是好春藥,但我只是中間的藥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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