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紀人說不能說這裡是摸摸茶-我在林森北午場酒店工作的日子(5)

少女A
Feb 2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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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之棲家

法國理論家巴舍垃曾為「家」賦予ㄧ個很詩意的觀點:一切真正為人棲居的地方,都有家這個觀念的本質。記憶和想像彼此相關,相互深化。被「收容」的不只是得不僅是我們的記憶,還有我們遺忘的事物。我們的靈魂是個居所。只要記得「房屋」和「房間」,我們就學會了居住在自己裡面。

為了離上班的地方近一點,我從板橋般到了行天宮站。這是一棟位於街角的三層樓建築,就算是白天也不是很熱鬧的街道。房間加上廁所可能連一坪都不到,從我的房間窗戶看出去,對面是市立養老院。每天凌晨四五點左右就能聞到養老院的中央廚房廚房在準備早餐,淡淡的麻油雞香飄進我間,有時候聞的出來早餐是油飯,對於沒在講究飲食的我,是一種嗅覺騷擾。

「我覺得這裡還不錯啊,你從家裡這一條走出去就有吃的,有全家,再出去一點還有7–11」阿昆邊滑著googlemap邊用手指筆畫著,好像是他要住在這裡似的,表情比我還興奮。「可是房間好小….你真的覺得可以擺下我的書櫃嗎?還有我衣服好多,感覺大衣塞不下那個衣櫃。」説完我抬頭看著他「可以啦,我回去量一下,一定夠放,反正也是我來擺嘛。」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確然。伴著閒散的談話,我們邊牽手散步著去勝利百貨買一些日常用品。

阿昆果真說到做到,用不到一天的時間將我從板橋打包來的笨重箱子,他把東西ㄧ樣ㄧ樣從紙箱裡拿出來,重新歸位。三個書櫃、一個貓砂盆、兩隻貓,都在阿昆有條不紊的整理節奏內被細心的組織過。

「你的衣服我幫你放在這喔~」阿昆指著衣櫃下的一個角落。「什麼東西?」我伸手進去他指的地方,撈出了一袋我的酒店衣服。「好喔。」我沒有多說什麼,又把那袋洋裝放回去,以收納的角度來說是很充分的利用空間。但那是我的職業需要穿的洋裝,怎麼搞得要藏著掖著呢?上班族可以把明天上班要穿的襯衫整齊折好放在明顯的地方,以便隔日上班省得找時間翻找、整燙。而我呢,隔天上班前兩個小時,要從衣櫃的角落拖出那一袋洋裝,那裡面的洋裝都像酸菜一樣皺巴巴的,我必須花半小時至四十分鐘的時間在把洋裝弄得平整。雖然午場不算消費高的地方,對服裝也沒嚴苛的規定,但小姐用衣著心機來吸引客人這是一定的「不用買太貴,有變化就好」某個小姐曾經這樣跟我說過。所以小姐的洋裝普遍都不是太好的材質,容易皺、起毛球是一定的,照理說應該要好好的掛起來,正大光明的掛在衣櫃裡,跟一般上班族的日常一樣。

我好奇是不是每個小姐都有一個「隱藏的衣櫃」來放她們上班的衣服,去過幾個小姐家坐坐,還沒見過有人把酒店洋裝掛在明亮之處,陽光薄而輕柔地照在洋裝上,彷彿若有光,一切都能合理了。

但原來,要有光是這麼奢侈的一個願望,行天宮站的家照不到光,陽光沒辦法直射到我房間,就算是正午,還是會覺得房間陰冷。在夏天,房間有難以忍受的濕氣,也有令人苦惱,迅速蔓延的霉菌。

自從我搬進來後,跟阿昆吵架的次數就更多了,有一次,我家的兩隻貓因為空間太小,在打鬧的時候有一隻不慎摔傷了前腳,我緊張極了,傳訊息給阿昆要他過來陪我帶貓去醫院。我很清楚記得那天是禮拜六,對常加班的阿昆來說,週末是他把待辦事項ㄧ一清除的時候,那天他安排去剪頭髮,收到訊息後他趕來我這。眼看快到他預約的時間了,我語帶生氣的問他:「你今天不能先取消陪我去嗎?yoshi好像有點嚴重欸。」他的視線落在手機上顯示的時間,皺著眉說「可是這個設計師很難約,而且我上禮拜就說今天要去剪頭髮了。」接著說「你先帶牠去看阿,而且我看好像沒你說的那麼嚴重,不然下禮拜再去呀!」我感覺到他語氣中的不耐,我急著說「所以貓比你剪頭髮重要?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當下也知道自己在情緒勒索,或許是對阿昆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等待著他下班偶而能夠來陪陪我的焦慮感爆發,我把悲傷全部嚎叫出來「你現在就給我取消!打電話去取消!你太糟糕了!」我擋住門口,阻止他出去,因為吵架的時候阿昆總是扭頭就走。「我不要!我已經安排好了!」他試圖推開我。這個舉動讓瞬間我什麼都顧不得了,當下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不準離我而去」我衝向書桌,拿起修眉刀抵在左手腕上「你敢走我就割了!」可能我太常拿自殘威脅他了,這種勒索對阿昆已經有了抗藥性,他徑直的推開門,說「我現在沒時間搞這個,我要走了。」“唰唰”修眉刀快速劃破我細瘦的手腕,慢慢滲出血珠,滴落在地上。後來我記得不太清楚,所有事都發生得太倉促,只記得阿昆還是走了,我們可能有在走廊上拉扯,因為回神過來,我蹲在走廊的樓梯上用紙巾擦拭滴在樓梯上乾涸的血。

隔天上班的時候,John用抽菸的名義,把我叫到一個包廂裡,我也知道他要講什麼,我兩腿併攏,深呼吸,準備接受他的拷問。

「又來了啊,這次是怎樣?跟男友吵架喔?」我覺得一陣難堪,點點頭,當作是回答。

「下次這樣可以先跟我講啦,就先不用來上班,阿你手有擦藥嗎?」John視線盯在我左手腕上。

「有稍微擦個藥啦。」我說

「下次手稍微包一下啦,不然會嚇到客人,不然就穿個小外套,之前還有客人看到你手上這樣,問我你是不是有憂鬱症,我都不知道怎麼跟他講。」John説

聽到這裡,我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碎掉了,忍住不對John發火,「等下我去找件外套來穿啦~」ㄧ如往常打哈哈的方式帶過,我只想趕快找機會結束這個話題。

「那你今天這樣還要上班?我幫你跟李哥說就能回家了啦。」John不死心的繼續講。

「能賺一天是一天啊,不然我現在回去也不知道要幹嘛。」說完,我聽到外面李哥在叫小姐們看台了,我起身走出包廂,不想回頭看見John的表情,我猜那個表情一定是憐憫。

就算跛腳還是能走路,一拐ㄧ拐的還是能走路,我只是跛腳,不是洪水猛獸。

浮木

經過走廊的途中,幹部對我說「客人已經在裡面等了~啊這次也照舊喔。」點我檯的是位老客人了,他的職業是建商,幹部們都叫他張先生,給錢很阿莎力,目的也很明確,來就是要做S,而且從來不殺價。進入包廂,看到他一如往常嘴角叼著燃燒的香煙,雲斯頓的煙瀰漫了他的臉,我坐到他身旁,從他的菸盒抽出一根菸,點燃後手指夾著菸在桌上無意識的輕輕敲打。

「今天心情不好喔?」他翹著腳問我

「也沒有啦,就有點不舒服…阿你今天還是ㄧ樣嗎?」

他瞇起眼睛看著我的手腕「阿你手這樣我也不好做什麼啦,跟男友吵架喔?手幹嘛用成這樣啊。」

「就吵架…心情不好…就這樣了啊..」我尷尬的低下頭,看著手上狼狽的痕跡。

張先生把手搭上我的肩,沒有不安分的動作,只是輕輕摟著我「你還年輕啦,那男生對你不好就換下一個啊,外面帥的男生那麼多。你現在來這邊就專心賺錢,錢賺夠了就走了,要把賺的錢存起來,等你之後唸完書,想要幹嘛就幹嘛。」這是第一次張先生認真的跟我講話,如果只是ㄧ如既往虛情假意的陪笑,銀貨兩訖,我反而能自然迅速的轉換面貌進入狀況,但突如其來的關心反而讓我不知所措。

雖然張先生講的都是老生常談了,但他輕輕的摟著我的肩、輕拍我,這樣的肢體接觸讓我感覺到安心,我靠在他身上無聲地流淚,在上班需要假裝的情緒化表演,在這一刻得到一絲絲鬆懈,隨即又要擦乾眼淚,整頓好情緒,接待下一位客人。

行天宮的家真的讓我病得更重了,這裡嚴格來說不算一個家,打開門就是一張雙人床,房間小的讓我的任何活動都被迫都只能在那張床上進行,在酒店還好多了,小姐休息室至少空間夠大,能讓我有足夠的空間吃飯、看書、跟小姐聊天,而且冬天還有暖氣呢。有時候我會覺得回到行天宮也沒有下班的感覺;上班也是躺著給人家幹,下班後見到阿昆大部分時間也是在被幹,為什麼我用「被幹」這個字眼來形容呢?有很多社會學者指出性工作者會用角色距離技巧來區分工作時的自我與私領域的自我,運用這樣的方式可以讓自己區辯性工作與性生活,有的小姐用「男友敘事」來。但與阿昆在一起的時候我還是如上班一樣疲累,ㄧ樣要表演情緒勞動,ㄧ樣覺得沒有被理解,找不到前後台的差異。我希望我們之間存在著愛情,可是我太清楚阿昆了,對他來說交往的目的只是為了有一個免費的性伴侶。但存在於我們之間的只有無止盡的性愛,做完他就喝著冰鎮啤酒一邊看日劇,多數時候陪他看劇我總呆呆的盯著螢幕,但又不能完全放空,要對他看得無聊日劇表現得有興趣,說到底都是急著跟人產生聯繫。

這種相處到底算什麼呢?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害怕每天下班自己一個人回到房間裡面。夜幕降臨的時候,房間寂靜到令人驚懾,那不是寒冷而生的寂靜,也不是光禿無遮的寂靜,是一種感覺正在緩慢的被稀釋淡化,沈浸到完全靜謐的黑暗中。我真的病得很重,對那時的我來說,性工作的確留下嚴重的傷害;有時候甚至會想到我父親,六十幾歲的父親正是我客人的平均年紀。阿昆不在的時候我會帶不同的男生回來,清一色都是年紀跟我相仿或是比我小的,中年人會讓我有PTSD,我用年紀來區分工作上的性與私人的性。

每天中午起床,餵貓、化妝、挑衣服、在麥當勞買午餐,上班,冬天時寒風灌入口鼻,會在酒店對面的超商買杯熱奶茶帶進去店裡,順便買酒精棉片跟抗菌紙巾,用來清潔下體。快到下班時間,如果沒客人的話就滑手機開交友軟體,希望誰來陪我度過難熬的夜晚,我的身體可以隨時盛開,不會有任合障礙。有些男人不一定會過夜,我深知這些人只是暫時的情緒移轉,像是煙火從天空爆開時的火樹銀花;依照過去經驗,美好的事物背後總包含著危險訊息:短暫、脆弱、不堅牢。當這些男人要離去時,我都故作鎮定,面無表情地說再見,其實之後在房間內大哭,哭到像是頭腦當機後就開始抽草,眼睛木然地盯著扭曲的天花板,身心已然分離,在心裡詛咒自己當場暴斃,不需要病因。

身心分離的秘密

有一次又跟阿昆大吵,他ㄧ連好幾天電話不接、訊息也不回,我擔心自己是不是要被拋下了,一早就叫車從行天宮坐往他深坑的老家。到了他家門口,來應門的是他父親「請問你找哪位?」,「屙….我要找阿昆….我是他女友…」眼見他父親眉頭緊鎖,接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好吧…他在睡覺,那你先進來。」打開阿昆的房門,他正睡得香甜,這幾天的腦子裡面瘋狂的妄想、失眠,都在打開門們看到酣睡的神情轉為憤怒。「你居然在睡覺,我以為你死了!你給我起來!」「你幹嘛來?你有跟我爸說你是誰?」阿昆勃然大怒,「我說我是你女友啊,你家人根本不知道你交女友吧!」我已經氣到全身顫抖,提高音量繼續說「還是你根本不想讓你家人知道你女友做酒店的?」「對啊。」阿昆想都沒想就這樣回答,彷彿一切皆理所當然,將近一年的認識期間他巧妙的避開我想認識他的朋友與家人的相關話題,我一直不解他為什麼一直保持著微妙的距離,這疑惑在今天獲得解答,性工作者這職業讓我成為無法端上檯面的女人,雖然我不曾以我的職業為恥過。

後來我們這段關係還是毀了(幸好毀了),我沒有辦法在心裡繼續虐待自己。初識阿昆的時候就知道他有一個Twitter帳號專門放他的炮友與歷任女友的性愛影像,而我也在裡面,裡面各個女生有不一樣的hashtage:黑肉、健身教練、小隻馬…..等等,各種對女性物化的字眼。下面網友的回覆更是噁心:「這女的好像被幹得很爽」、「好好喔,羨慕」、「奶子好晃」、「推主真性福」諸如此類不堪入目的用語。在跟他相識的這一年來,我感覺到與自己身份斷裂,好好相處的時候,阿昆是ㄧ個細心活潑的人,朋友眼中的開心果;另一方面我也知道他未經這些女生同意就把性愛影像PO上網,多數女生甚至不知道在性愛過程中他有錄影。有時候嘗試說服自己,人都有「兩面性」,阿昆的另一面只是比較低劣而已,懦弱的我不想面對自己是知情的幫兇。我問自己:怎麼能知曉這些事的又同時想抓住這個人不放呢?寂寞到瘋魔至此,確實難堪。我也跟我保持距離,就像從身體分裂迸出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全然不知情,只是拼命跳著求愛舞的女子;另外一個人,她在制高點上不斷的譴責我「你是數位性別暴力的共犯,枉費你讀的所有書。」我跟這樣的人交往,我能自稱為受害者嗎?我怎麼能跟其他阿昆拍攝的女生有共同體的幻覺?多數時間我的精神負荷超載,對於這些性愛影像被散播的女生我抬不起頭來面對,一想到這種事情的新聞標題成為一組修辭,重申、簡化、煽動,內心湧現滿滿的無力感。遏止任何形式的傷害,就是停止跟他再有往來,誰知道命運愛開玩笑,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我真的是請了一個鬼來打造我的房間呢,請鬼拿藥單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我想。

雙子殺手

事情是這樣的,半夜我叫了附近知名的牛雜湯來喝,天氣冷喝熱湯再合適不過,喝了幾口後覺得今天的牛肉味道很腥,於是我放下湯匙,起身走動。在房間走個兩三步後,突然有反胃感,直衝到馬桶前乾嘔,「不會吧那麼衰小吧?」,冰冰買了驗孕棒給我,幾分鐘後浮出淡淡的兩條線,「欸,兩條線耶,明天晚上陪我去看婦產科,可以嗎?」轉頭問同為午場的同事冰冰「沒問題,明天一起去。」接著我再嚥了一口牛雜湯,真的不行,整碗倒掉。

小時候聽媽媽說不要站在微波爐前面,微波爐的輻射會導致不孕,於是有一陣子我沒事就會站在微波爐前,祈禱自己是個不孕症體質,永遠跟懷孕絕緣,但我還是懷孕了,可見這只是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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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A

高雄人來台北寄生,主食是貓與奶茶,知道什麼語言什麼背景是好春藥,但我只是中間的藥師。